[书画手记 ]
在军旅画家王建顺的画室里呆了一上午,画室里的墙上挂满了画,我走来走去,看完了还回头,仿佛再出不去了———
七岁的王建顺,在大哥结婚的时候,因为一位老先生对天花板的裱糊,就有了作画的兴趣,对于颜色,他大抵有着天才的认知。他出生在中国最贫困的时期,少年时代又赶上一个特殊的十年,在那个时候,人们隆重地发现了“吃”的喜悦,一件最基本的功能,在很长的时间里,得到过份的注意。王建顺对生活却有独到的见地,他用红薯根与地瓜充饥,把大哥大嫂给的生活费攒起来,看画展,买颜料。后来成了画家的王建顺,与那个年代隔了相当的距离,不过年少时的所见所闻,到底对他还是有了切身的、剧烈的影响。譬如《我要》里的小姑娘,她脸上充满了急切,一只手紧紧地抓着支撑物,另一只手抵着下巴,手指曲着,荫庇了她攫取的欲望,眼睛里有犀利却清澈的微微的笑。
捉迷 2005年作 150*115cm
我喜欢《捉迷》里的童趣,这应也是画家心底最柔软的部分,五个形态各异的农家孩子,画家抓住了那种永久而又暂时的,日光照在童年身上的感觉。也许有了千年的老树根,是华美的背景,走在最前面的两个孩子,张着手,叉开腿站着,都很高兴,小女孩显得胆怯,张开的手,撑在老树根上,究竟没有小男孩儿的勇气。阳光照在老树根上,烙出碎的绿叶子,绿叶子里还藏着另一个小脑袋。
王建顺在洛阳的一个山村里生长,他最初的皮肤、毛发、血、心脏和铸造骨头的钙都是这个村庄给予的,这个村庄在古洛水的北岸,也许保有着十三朝古都最古朴的遗风。王建顺脚踏在这样一块聚敛着大半个华夏文明的土地上,对于家国,许有更清坚执着的宇宙观,不论是他的画里还是哲学上,他说,十多年前,因为一次返乡,看着老母亲、山水、草木、土窑,他突然就想创作《家》———一个系列的总共有108幅以“家”为主题的画,往后的这些年,他人生的“全趣”大抵就在于此。
春天 2004年作 70*95cm
他给母亲画了一幅肖像《春天》,母亲笑得很好,背景是暖的湖蓝,画家心里的母亲其实是极年轻的,脸上的皱纹笑得舒展,这温情扩张开来,成为最细腻的爱抚。画家对于家的牵念在于母亲宽厚的笑里,能想像他此时正坐在母亲对面,感动得眼里有泪光。这也许是个愉快的早晨,这画里一笔一笔都有爱,画家在平静地感受母亲的慈悲,我以为,这是整个《家》的系列里最神圣的部分。
似水 2008年作 150*115cm
我在王建顺的《似水》里看到另一个老去的妇人。脸上打着层叠的皱纹,仿佛是《迎春》里的那个女子老去了,她身上的衣服有些宽,支持不住她,她就在画里,沉沉地想着她的心事,许是回忆她年轻的事了,眼神是模糊的,没有那样打摺的老式的凄哀,现在的日子比从前是过得好些了罢?不过日子是越来越少了,并且渺茫,看着看着,留着的一点什么却远了,有音乐遥遥地从身后飘来,很古老的调子,像是卡在老树干上,混着土地与草叶的鼻息。
我喜欢这个老妇人,画家的思想似乎隐藏其间,这情感与《国殇》是相近的。《国殇》里惊着我的是那些旧的报纸,在人物的膝间和脚下,远远的有风来,不多的几笔就表达出老树坚致酸硬的,特殊的感觉。画家那个时候该有十几岁了吧,我想像画家曾用单纯的眼神,远远地关注过这个画面,十一岁那年,他曾经怀揣5元钱和几个干馍,在冷的天里,扒着货车去北京———为了到中国美术馆看“革命历史题材油画大展”。为理想而吃苦的人,在那样的年月,理想会剩得很少很少,王建顺却是奇异的,他固执地相信自己,因为当中吃过许多苦,所保留的总是比以前更好了,像是得了大地与季节的允诺,固执地勇敢着。也许是这种固执和勇敢,才催生了他后来的《还愿》与《世纪大典》。
王国 2005年作 150*115cm
王建顺十九岁到海南当了军人,在部队一干几十年,他的画在军营里得到了自由的发展。海南是一个奇异的地方,王建顺的画也开始鲜明热闹起来,《王国》里密密匝匝的椰子,成群的猴子隐藏其间,露了脸的,能知晓是猴子,它们和熟透了的椰子颜色原是极相近的,暗金质的画面上,一只猴子伸长了胳膊,与椰子隔着的距离,好像有晓晨的月光透过,顶上的椰子有些模糊的绿,再往下,却黑了,有一种不求甚解的神秘,椰子堆里的猴子们仿佛得了罗曼蒂克的指使,唧唧喳喳兴奋地叫着。好像海南就该这样的单纯亲近,家里的热闹总有一些娇嗔,不生分。
王建顺本人看着不像这样。他的一张自画像,戴着镶框的眼镜,高的粗眉毛,脸上涂满细块状,嘴角微微上扬,眼睛里有坚毅的微微的笑,是世事洞明的练达,仿佛说:明白了,这世界就这样,春天总会到来。———他给母亲的画像用了《春天》这样的名字,总是有些深意的。母亲总有母亲的可爱,碎花卦子里,地母的根性。
老家 2000年作 70*95cm
我顶喜欢风景画里的《老家》,正午的太阳下的一扇厚厚的古铜门,高的老朽的木的门槛,有一只半眯着眼的小猫,蜷在磨得光亮的石阶上,石阶正中裂开一条大缝,房门紧闭,中间露出一线白,右角边有独眼样的黑黑的洞,房子像在沉默,安安静静的,石阶上的脚印,已经看不见了,四下里长了青苔,一株新长的草开了两朵黄的小花,在日光中极淡极淡,幽幽的可爱的怅惘。这老去的屋子也许没有太巍峨的过去,可是它滋养了画家的骨髓,就有“咸阳古道音尘绝,音尘绝———西风残照,汉家陵阙。”那样的绵远的忧伤,老屋坐于洛水之邑,原是古来歌舞地,唯有阶前猫倦,日色哽咽,沉沉地向铜门里低去,到底是成全了画家巍峨的千秋家国梦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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